饭碗


                                                       饭碗


那天去“他二舅家肉夹馍”吃掉渣渣饼时写一段随想,然后晒着太阳溜达回工作室的路上想到了我儿时的饭碗,那个碗沿被我磕碰得面目全非的搪瓷碗。因为我是左撇子,用筷子不应手,老掉地下。阿爷就在筷子上锯个槽儿,奶奶给捻了一段红绳绳,把两只筷子系在一起,让我使唤起来牢靠些。妹妹的碗比我的小一号,她的碗里配了个小勺勺。


有了专用的铁饭碗只要我不想吃家里的饭,就拿着铁饭碗走了,饭点儿到亲戚家门口一闻,和我家的不一样,就进去吃了。满庄子几乎都是亲戚,我知道谁家的锅台干净,谁家的饭火好。妹妹多数不跟我去她脸皮比我的薄,我随时准备去熊饭。【蹭饭】


四个生产队的亲戚家谁亲我,我就去熊饭,不太亲滴,跟上她们家的亲亲戚去熊饭。熊完饭回家的路上,看见娃儿们挖土,我把筷子学阿爷那样往后脖领子插烟袋锅一斜插,坐在土里开始玩,铁饭碗又成了挖土装土的好家什,就这样铁饭碗的本面目没新鲜几天就给祸祸了。


有一天熊饭后蛮完回家,用筷子敲着碗唱着小曲儿进大门,奶奶看见了和阿爷说:“看你的丫头就像个要饭的娃儿,从头到脚糊得莫样子,还哼着小曲儿敲饭碗。阿爷捋着白胡子看着我笑莫说话。一会儿他俩说饭碗不能乱敲,那是对饭碗的不尊重,以后的工作也是饭碗的意思。我当时记住了,一转身他们不在跟前,我一高兴又敲上了,像敲鼓一样,那时我爱敲社火里太平鼓拉场子时的鼓点儿,有时学阴阳姑爷家念经时敲的那个鼓点儿。


想着饭碗又想到了饭,记得阿爷奶奶初一十五去山神庙烧香念经,他俩端着一些贡品,我拿着他俩的蒲团,到庙门口放下,我和娃儿们蛮去了,钟声一响我知道他们下课了,就去接蒲团。下课后他俩有时带上我去阿爷的娘家里,王家阿爷家,那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阿爷的三个姑舅弟兄住在山神庙附近,他们三家都有好吃的,还有年龄相仿的尕妞子阿姑和我一起玩。阿爷奶奶也喜欢和他们的姑舅们说古今喝茶,娃儿们一边蛮,一边听古今。

从庙里下课阿爷奶奶从来莫空手回来过,他们总带回神仙饭给我吃,就是庄子上去上课念经的老奶奶,老阿爷们供养给神仙的饭,说吃了神仙饭百病消散,脑子灵光。有时我嘱咐奶奶拿些好看又好吃的,别拿丑馍馍,奶奶训我说:“神仙饭能吃着就福气多多了,你还敢挑着吃?其实我知道她早就挑好的了,因为她干净爱美。


后来我上学不爱学习,就想当羊倌儿,羡慕羊倌的自在,山里人还有一句话说“荡羊三年,给个县长都不干”所以我从小莫有什么远大的理想。给阿爷奶奶说能数清楚200只羊,能认识男女厕所就够了。


阿爷说,城里莫有荡羊的地方,我以后进城就得吃城里人的饭,端城里人的饭碗。


奶奶说,蛮怂娃娃,一天就思慕着吃和玩,男女两个字你都不用学,跟着女人就进茅坑就行了。活人要有志气,不蒸馒头蒸口气,你就这么点志向?


我气她俩说:“你俩一个烧老者,一个烧老奶奶能养成啥出息的娃娃儿?吃啥神仙饭都莫用,我承认身体确实很结实。在山里除了打疫苗不吃药不打针,漫山遍野乱跑啥毛病莫有。


当我说常有理的话时阿爷会说:“你个鬼孙子,拉不出屎怨茅坑着哩。我愣他一眼该干啥干啥去了。


我的铁饭碗里熊过百家饭,我吃过满庄子人家的神仙饭我现在的“饭碗”是听千千万万人家的古今和子子孙孙饭碗的缘法。怪不怪!



说到吃喝拉撒就想到生老病死,阿爷说,人身难得,得了难活,活人要正心诚意,一辈子忙忙碌碌就挣了一副棺材板河洲人叫“老房”所以活人就是求得好死。奶奶说,活人要有精气神,啥年龄有个啥年龄的活法,不管心里多难,家里要收拾干干净净亮堂堂地,出门要把个家【自己】打扮干净,穿上最俊的衣裳,不能光活给外人看,要活出个家的样子。


我们山里人说好人没了就能当“神仙”好人的定义不是懒好人是有公道心,做公道事的人,还有无私奉献的人。山里人对神的定义无处不在、是敬畏,也是祈福护佑。钱穆先生说:“在中国人观念中,一物即一自然,同时即寓有一天,或一神。中国人观念中之自然界,乃一“神”与“物”之交凝合一体。可知者乃是形而下之物,不可知者乃其形而上之天与神。神亦有等别,有大神、小神、正神、邪神。如天是大神,日月星便比天神为小。地是大神,河岳山川便比地神为小。各地有城隍神、土地神,比河岳山川诸神又小。诸神间之等级,却如人间政治组织般。又如古有社稷,社是地神,稷是五谷神。天地生万物,不烦天地亲自处理,物各自然,即物各自生,因此物各有神。”


南怀瑾老师的书中说:“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人生的责任尽到了,做完了,一切尽心了,寿命到了,顺其自然就去了,这是“正命”。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这神并不是由什么皇帝封的,而是当时以及后世千秋万代,共同所敬仰的。中华民族对于“正命”而亡者,有如此尊重!—《孟子与尽心篇》


虽然,中华民族之所以历尽灾难,终能由剥而复,自有其颠扑不破之精魂存焉。所谓天地正气与民族慧命,即系乎少数仁人君子之浩然志节之中。当兹恶浊世途,尚有清流之灵光独耀,足以划破无边幽暗者也。—《中国文化泛言(增订本)》


阿爷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说散了,也莫散,那个影像还在。”


其实在我的头脑里能当神仙的人是有数的,更多是凡人活在鸡零狗碎中。阿爷奶奶说的那些关于生老病死的话,我从小都能听懂,就是不想听懂,听懂就意味着活人要自作自受,没地方耍赖,接受亲人的永别,只有接受他们皮囊的永别,入土为安,他们的精神才能在我心里复活。生死本来是两头的现象,像早上太阳上来了,晚上太阳下去了。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列子·力命》

其实山里人的生活环境、文化、习俗对生老病死早就不是个问题,在我就成了个问题,这个问题成了我的心病,为了治心病,我学了心理学,学来学去学成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二混子。回回遇上一些让我消化不了的知识,我起初必须回家一趟,祭祖,拜家谱,然后不管躺在谁家的炕上睡几天回城里,学的知识就能囫囵个儿起来,否则就是碎芊芊到处飞,回家能让碎芊芊成画,成舞。后来我可以打电话和老人们聊天,这样约等于回家。


我的心病还须心药医,那药就是回家,慢慢地我的病成就了我的“饭碗”病不可能彻底治好,治好就没我了,彻底治好比我的病本身还可怕。彻底治好病人是执念是妄想。因为我不想被彻底治好,所以我的心理咨询水平有些土,不高级,甚至发展成了老家的“大墙格子”就是一波老者老奶奶晒太阳,讲古今听古今,到点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前几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我的网络咨询坐在晒太阳的炕桌跟前,喝着酽茶,随机偷吃放在一边的好吃的,以为来访者发现不了那样工作。我心里以前担心的网络隔离根本没有了,不管来访者在国外任何一个国家,不管来访者在天涯海角,不管她们现实中是什么达官贵人,高级知识分子,她们的高级和我的土哈哈不配感会好多了。当然不配感不能彻底消失,庄稼人骨子会看老天爷的脸色,庄稼人骨子里不会小资,不会浪漫,自在第一,活人身体莫有彻底的自在,心田的自在自有天地。


对我来说晒太阳,炕桌,茶,零食就是回家,就是“大墙格子”在这儿做咨询暖和、补阳气、补钙、补心眼、被风。听古今时我看起来像我的二爷贴在大墙格子的样子有些懒散、有时谈笑风生,嬉笑怒骂,随着一声声叹息,随着心里的眼泪汩汩着,她们家的古今穿越着我的身体,也照见了我们家的古今还有国家的古今和人类的古今。


其实这工作如同活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全靠一口气活人,面面上有多淡定,内心就有多跌宕,这就是活人的阴阳面。我对这饭碗谈不上热爱,就是敬畏,督导时还哭哭啼啼,当病人时哭得更放肆,反正我花钱了,我想咋哭就咋哭,谁也管不着。


非常荣幸的是我遇见了,能活在山里奶奶阿爷跟前那样的老师;还有一个能听懂我们家古今的老师;还有一个我经常耍赖耍驴的老师;他们允许我做咨询土哈哈,我敢如实汇报我的不知道,不会和不懂,甚至很丢脸的事情,遇见他们后我的心理咨询越来越“上道”了。也开始认命了,认命就是学习“尽人事听天命”慢慢地知道了我的“饭碗”像被派遣来的一样,活人各有各的任务,就像生在这个家里一样,各就各位,各司其职。


来访者也一样,我们相遇就是听古今、见古今、想古今、悟古今,我们的相遇是缘法,说不清楚。能悟多少是老天爷的事情,我的警戒是听古今少说话,鸡蛋啥时候成小鸡要等待时机,成不成都是造化。“饭碗”让我遇见了互相信任心心相惜的故人,我经常问自己何德何能坐在屋里,炕桌边听古今养活自己?


这里除了我们累生累世的缘分,就是我的先人们积德行善,勤学耕读,他们生活的年代要比我们饱受战乱,饥饱之苦,颠沛流离,逃难迁徙的路上除了保住命,就是怀里揣着家谱。我们只要活着一个人河洲人的精神永存,这种信念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活人的根本。这种信念直接影响了我的活法,做咨询就是互相影响的结果,不是技术,是一起学习探索“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道理,这个道理在天地人三才之中,做咨询要忘了技术,恭候我们在天地人中的邂逅!

想想我办课就是个传话,如同儿时农闲季节,庄子上的亲戚们让我问阿爷啥时候开卷念经,阿爷告诉我时间,我再给大家传话。大家欢聚一堂,阿妈端茶倒水,奶奶招呼大家,然后阿爷净手焚香,敬天敬地敬圣贤,炕桌上铺开黄绸缎的经书开始引唱,大家齐声吟唱一样。我盛请老师就是传道受业解惑,我也半梦半醒中听课学习,省得我去大城市学习缴学费还有盘缠钱,在哪儿学习都瞌睡丢盹儿,不如在家门口丢盹儿。


能请到一些德才兼备、因材施教的有缘老师是我最大的福气,因为这些年办课我把知识全忘了,只记得他们对我的赏识和教诲,赏识让我觉得庄稼人的娃儿还不赖,我也好和先人们三请示两汇报时有些底气;教诲里有语重心长和心疼,还有不放心,这种感觉胜似亲情。


包头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小家,我不知道啥时候又犯了由心乱晃荡的毛病,不知道又去哪儿晃荡了。趁我的心还没乱飞,早些招呼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鼓励我办课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胡侃,一起见证我们的风雨兼程和阳光彩虹。


包头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也是一个移民的重工业城市,人们包容而朴实,我们的父辈在建设包头中留下了一个城市的雏形,我们晚辈也需要在各行各业填砖加瓦,尽绵薄之力,等我们老了走了,留下的钱财会花光,房子会越来越宽裕。如果我们幸运只能留下一些念想而已,念想有千千万万,办课估计是各位老师和我,还有各位同学的心心念念。


说来说去我的“饭碗”还是那个心心念念吃了百家饭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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