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有一方热土。我们得意时想着她,失意时也想着她;万家灯火时想到她,人在旅途也想到她。这就是我们的故乡。


鲁迅《朝花夕拾》中说:“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这说的便是中国人的乡愁。乡愁是邮票,是车票,是一柸黄土,是在。我出生的故乡在甘肃武威地区古浪县的上泉沟村,当初因为泉眼汩汩而得名,这些年因为退耕还林的规划,我的故乡从山里搬迁到了川里,泉沟村将从地图上消失了,将永远活在那一方人的心心念念里,小曲儿里,还有在“花儿与少年”的深情中,还有山神庙的念经声里,还有独特的社火的“角儿”里,还有继承在“河洲”人的民俗风情中。我在那儿生活了14年,那儿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天堂。


每当说起故乡我最喜欢的大山有南山,簸箕湾,毛扎格山,草峡梁,堡子山,井台山,还有遥望的终年山顶积雪的祁连山。远远的山里是爷爷儿时放牧的地方,虽然我没去过好多不知名的山,还有原始森林。从小听爷爷讲过那儿的野果有一种叫“漂”就是葡萄的祖宗,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碗口大的松蘑,神秘的麝香我们叫香子。对了,香子的粑粑烧热了敷在腰腿疼的地方,治风湿性关节炎可好使了,香子如果知道有人打它的坏主意,会在第一时间里吞掉它身上最名贵的宝贝,就是它的肚脐。儿时我见过那个毛乎乎的麝香宝贝一回,是阿达从青海舅爷家带来的,阿爷不让我闻麝香,传说女孩子闻了,长大后不能做妈妈了。还有藏红花,手参。爷爷说那里有好多没见过的各种鸟在欢唱,还有一种像老鼠的近亲能站立,小抓抓貌似在掐算什么,所以大家以为它会算命我们土话叫“塔拉”。还有阿爷遇见的大花蛇,狐狸我们叫野狐子,我们老家管这些动物叫生灵,不杀生。我还问阿爷见过传说中的“人熊”或者“吃人阿婆”没有?他说如果真有,你阿爷都让它们吃了多少回了。


我那些天花乱坠的想法是在那一望无际的山野和草甸上由心逛荡出来地。先说说近处的大山,当然是堡子山,山下是我的母校“泉沟小学”我们的各种课程,生活课,体育课,逃课,拾粪课都爱去那儿,因为山上有个老城堡而得名。爷爷说这个老城堡的年龄无从考察,我们从老老家甘肃临洮搬来就有了。再扯远一点我的老老老家是南京大柳树火巷口。再回到我们的乐园堡子山来,有几次天气好,老师说娃儿们今天的课去山里上,我们都乐疯了。卷上书,拉着长调摇头晃脑地读着河州调调的课文,或者计算公式,就在堡子里开始玩着上课。有胆大,淘气地,早早就开始作害了。在四方老城墙上乱跑欢呼,舞枪弄棒开始了。安静乖哉的小丫头们开始看花花草草,发呆,捉蚂蚱,扑蜻蜓,和金龟子说话去了。老师会自己去溜达,临走说“娃儿们,今天的课文要背会昂,背不会地下次就不来这儿,在教室里上。玩着,背着昂,回去默写。”



爷爷说曾经在这里挖出了真枪呢,估计这是战争中的防御大敌的关口,有点像嘉峪关城堡,四角有盖岗楼的大墩子,好大呀,我们跑一圈下来要很久的感觉。遇见窄墙不敢走过,有几个坏蛋就会在那儿添油加醋地说“过来呀,胆小鬼,一看你就不敢过来,实在不行就趴过来,快哭着趴过来吧。”去那儿啥时候都不腻歪,因为去那儿自在,还有挑战呢。在城墙上比赛跑步呢,还有“凶险”的地方看谁麻溜又潇洒地征服。当然我是每次作害够了,歇着的时候才能安静躺在草甸上看蓝天白云和雄鹰。


秋收后,该冬藏了,我们有时会组织集体去山里收集冬天的燃料,拾牛粪和捡柴火去,每人拿着一个自己家编的框框或者背篼,还有耙耙,湿牛粪当然得用耙子了,用手抓湿牛粪是“烧娃子”也就是傻孩子干的事情。再说那时山里到处是牛粪,当然拾干的就够用。那样子一点都不亚于采蘑菇的热情,原来有牦牛时拾粪更有成就感了,后来因为牦牛种庄稼不是最得力的牲口,慢慢就和藏族人家换成了马或者驴,骡子。一到山里我们会分组分山头行动,顺便搞点野味儿,骨头盘子,野蒜,野葱,蕨麻,发菜,野木耳。我管这课叫“拾粪课”,我最稀罕的课。有一次老师让写文“难忘的一课”我就实实在在的写了我最爱的拾粪课。还念给阿爷奶奶听,奶奶说“娃儿这种作业我看就别交给老师了,你的老师们一看教出个爱拾粪的学生,他们脸上不光彩吧。”阿爷说“写啥交啥去吧,娃儿们不说实话,还叫娃娃儿?”我还蛮有道理的说“拾粪是勤劳的事情,还有拾粪多了咋家肥料多,肥料多了庄稼好,庄稼好就是最“福特”的事情。还有实在是自己家的粪不够了,顺便看谁家的粪堆大,每个上拿点就解决大事情了,再说偷粪不是最丢人的事情。”阿爷说“不能那么干昂,可以明要,或者借然后还给乡亲们,偷粪也是贼娃子。”一听那么严重就把做贼的心思没写上去,别给这俩老家伙丢脸。到山里偷别人家先结了的豆哥儿,就不用和他俩交代了,也不用交代这是咋山里的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就是“谁家的豆哥儿先熟了,肯定是老天爷先让大家吃的意思。”


南山和簸箕湾离家很远,那儿有我们家一直水草特别好的南山山地,整个一面山是种庄稼的地,翻过南山是藏族人的村庄,阿达的结拜兄弟黄叔叔家就在那儿。我没去过远远看见他们的牧羊犬可威猛了,还有藏獒呢。他们总来隔壁的铁匠车姐夫家给马“穿铁鞋来”。逢年过节阿达的结拜兄弟带着他儿子来我们家做客,从大皮袄里拿出干粮,酥油和曲拉就是最原始的自己家做的奶酪。吃饭喝酒,唱敬酒歌。有好几次从大门进来就双手举起哈达,唱歌进来,爷爷奶奶会唱吉祥祝福小调欢迎他们。黄叔叔叫我阿爷,奶奶用不太麻溜的汉语“阿 达,阿 妈”拉着长调说话,叫的时候很亲,爷爷奶奶也很亲他们一家人。有时和爷爷奶奶畅谈一宿,黄阿姨给我最深的影响是一头小碎辫子,长得野性的美,力气好大,一口袋粮食能自己搭在马背上,嗖一下就跨上马,绝尘而去,简直不像个女人,脚下生风。




爷爷年轻时在南山唱曲儿家里能听见,我出生时他已经63岁了,越来越儒雅了,念经卷和唱曲儿常听。听说山里唱的是“花儿”不能在家唱,我就没听见过。南山里的大白蘑菇,长得特别可爱,远远看着有个小土包鼓着,轻轻一扫土,那个藏起来的白胖子就露脸了,不能着急去掰它的脸,着急就“腿”断了呀,慢慢轻轻地摇晃才能把它摇出来。大白蘑菇熬的汤,不用炝锅自带一层油,煮面条放进去好鲜美,像在南山吃饭。


还有南山的地里收了庄稼,可以从山上咕噜下来滑沙一样过瘾,像电影《美丽的大脚》那里的娃儿们一样用屁股着地放飞自己,就是太废裤子,万一磨破屁股也很受罪。所以我们坐在铁锹头上,卸掉把子,这样更安全,还滑得快。还可以抱头曲膝滚下来,刚开始有点晕天晕地,多咕噜几次啥反应没有了,还越来越有经验了,这也是阿妈说我“白天游四方,晚上补裤裆”的原因。阿妈有个口头禅说:“让你老子下次从城里回来给你做个铁裤子,你这娃娃太废衣裳”。不废衣服的乖哉娃娃的衣服新好久,我的衣服新的期限真短,这样还有个好处,一年多穿一两身新衣服,破得不去新得不来。


还有毛扎格山,春天到了漫山遍野的小黄花开了,小黄花的样子像歌唱的麻雀嘴吧儿,是刺墩儿上开的甜甜地能吃的黄花儿,摘花儿一定要专心,三心二意就扎手呀。奇怪,就这座山上有毛扎格儿,也是我们村的一大风景,还有一股沙枣花儿的香气。放学后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爬到山上吃花儿,一个个嘴脸都糊得金灿灿地再回家,兜兜里要装满带回家,因为花期很短,时不再来。来这儿玩,我们很敬畏可不敢胡说八道,因为山上还有我们村的山神庙,庙里供着“三位福神-福禄寿三星”善良是福,清心是祿,平安是壽,福、祿、壽三星高照,是我们村的福祉,也是诵经求雨的圣地。社火起神,卸身仪式也在庙里庄严地完成。每到初一十五阿爷奶奶会去上香,只要我在家,就拿着蒲团跟着他俩去庙门口,放下蒲团我就和娃儿们玩去了,阿爷奶奶说“念经是老者们的事情,玩是娃儿们的事情。”所以从来不让我进庙,但是我对他们收尾的念经调调很熟悉,只要到那儿我就回庙门前接蒲团和“神仙家的饭”。神仙家的饭就是庙里全村祈福人家的馒头和花卷,爷爷奶奶说,吃神仙家的饭身体好,聪明,平安。所以我从小就是吃神仙家的百家饭长大。


还有毛扎格山下是阿爷的娘家人家,也就是我祖奶奶的娘家老王家,农闲季节阿爷奶奶会带我去转祖奶奶的娘家,王家的爷爷奶奶都很亲热,每次我们去会拿出家里的好吃的,奶奶有时会和我住在二爷爷家,也就是阿爷的二表弟家,他俩身高,神态可像了。他们家有个小姑姑“妞儿”姑姑是我的同班同学,这样我有玩伴儿,妞儿姑姑手特别巧,早早就会绣花了,我看她绣花的样子还有那双会说话的乌黑的大眼睛像大姑娘,玩起来才像和我们同龄人调皮的机灵鬼儿。老奶奶们在唠嗑做针线活儿,老爷爷们一起下象棋或者说广播里听见的国家大事儿。



王维诗中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我们村虽然拆迁了,我们的河州话没变,社火还在玩,我们还有村里的微信群“我在大墙格子等你”,大墙格子是我们村长辈们聊天说书的政治,经济,文艺中心。在群里我们五湖四海的乡亲们在一起说的是河洲话,唱的是河洲小调,家里的事情大家会陆续知道。有时不想说话,就听乡亲们拉着长调聊天,仿佛回到了家里,那调调会让人觉得亲,踏实,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而不伤得拔不出来,扯不断的牵挂。只因那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是我们对世间最初和最美好在荡漾,那里还有我们的父老乡亲和老祖宗,阿达,阿妈。故乡,是家在的地方,也是心里最近,最远的地方。


有人说“世界上最极致的口味永远是妈妈的味道。”我们家的极致口味是奶奶,妈妈的味道。奶奶的麻麸包子,萝卜干猪肉包子,阿妈的臊子面,扁豆饭。爷爷的酥油茶,炒面糌粑,逢年过节阿达回家带着城里的武昌鱼和带鱼,还有他带来的一桌桌酒席,猜拳,还有家族乡亲们的弹唱。还有临走时不舍,大吵一顿才狠心离家的莫名其妙。


阿妈在灶下烧火,牛粪熊熊燃烧,散发着青草味儿。大锅里的油翻滚沸腾,爷爷和回族乡亲学做的炸馓子,油饼是他的绝活儿,每次坐锅时他还给灶王爷念念有词,把第一锅最早熟的

馓子,油饼献给灶王爷。家味道是饭的道,炊烟的味道,毛毡和草结秆被烫薰的炕味道,是牛羊圈的味道,那种味道如此顽固,倔强,像牦牛脾气难以改变,无论走到哪里都那样。



龙应台说的:“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去看父母的背影,而是承受他们追逐的目光,承受他们不舍的,不放心的,满眼的目送。”最后才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像父母一样,爱我们如生命。我知道,阿爷奶奶阿达,阿妈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生我气的人,唯一肯永远等着我的人,也就是仗着这份宠爱,我才敢在她们面前蛮横,倔强,常有理;心情好了,毛顺了也像花狸毛一样乖哉,歪歪在她们身边,小嘴像抹了蜜一样承认错误,逗乐子,胡说八道。


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奶奶,阿妈的味道永远浸透着浓浓爱意和深深眷念。阿爷,阿达的味道是无言的等候和“出去混,混不下去回家来,咋有庄稼地”的情怀。

故乡是儿时的玩伴,清冽的山泉,烂漫的野花金色的麦浪,屋檐下鸽子,晒太阳发呆的草垛浓浓交织在一起,是记忆里的如水月光,剪不断,理还乱,春夏秋冬,牵肠挂肚。


明年我的故乡家里人都搬迁到川里了,南山顶上布满了风车一样的风力发电机。陆续开始种树了,估计早晚这大山里的树根会和松山里树根连起来,再穿越到祁连山脚下和那茫茫的原始森林连成一片。我想这是大山和森林的回归吧,在我们还没搬迁到这儿时她们本来就是那个样子。那是一到波澜壮阔的风景,从祁连山上无暇的白雪,到阳光明媚地势平坦,水草丰茂的山丹马场,顺着漫山旖旎红蓝草的胭脂山山,到了漫山遍野白牦牛的松山,连起了我们的家泉沟村。构成一幅幅花卷,在美丽妖娆的河西走廊,那静绝人世、复列天南的一脉峦叠峰,就投影在我们游骋的心锚里,映着淡青色的天光,雪岭的素洁的脊线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它使人的内心宁静、明朗、安谧。


唐代诗人白居易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心安即是家乡,就是归宿,守住内心的宁静,何处不得自在!心不安时就闭上眼睛想老祖宗,想老房子,想馍馍,想在草垛上晒太阳,想蓝天白云上盘旋的雄鹰,想“天山万笏耸琼瑶”有这些想,处处是故乡。


故乡是一支清远的笛,悠扬而深远,故乡是古老的古今,沧桑而温暖,故乡是一坛陈年老酒千蒸百酿的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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